王冬龄60余年的创作
万千气象的“非书”
来自日常每一处的大散怀抱
一个人的重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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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书《周易》 涂昌裕 摄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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篆书《不敢雷同》 |
本报记者 章咪佳
在展厅的一个转角处,挂着王冬龄2014年书写的篆书“不敢雷同”。
“津门问道”策展人、中国文联党组成员高世名清楚地记得,在中国美术馆做展时看过这幅作品,当时是作为一副对联的下联,“序厅里一边是:书为心画;一边就是:不敢雷同。”
10年过去了。
“津门问道”的展厅里,从日课展区走出来后,绕过这个转角,接下来进入视野的是王冬龄的现代书法作品。
高世名说:“王老师是教大家,一个人应该怎样做日课进行传承。但是他还不满足,他要破格、破局,然后创格和开局。”
艺术史家范景中许久不在公共场合露面。他是天津人,这回老朋友做大展,他正好回乡,上台说了一个梦境。
1970年代末,王冬龄和范景中在浙江美术学院(中国美术学院前身)同窗时,两人就经常一起讨论书法,教室、寝室、校园角落里、西湖边,哪儿都谈。到现在,他们谈艺问道将近半个世纪了,常常还讨论得忘了吃饭。
有一次大概是谈得意犹未尽,当晚梦里,范景中又跟王冬龄对上了,还多了两个人——一位是怀素,另外一位是颜真卿。
两位先人问:“你们在聊什么?”
王冬龄说了几句什么,记不得了。但怀素一句“公得之矣”,突然把我惊醒了。
我想到怀素先生的一段话:“吾观夏云多奇峰。”夏天的云彩漫天飘,就像奇异的山峰。怀素写书法,就照着夏云写。
“其沉痛处,则如飞鸟出林,惊蛇入草。”书写到最痛快的地方,就像动物出没在茫茫的森林里。
“又遇壁坼(chè)之路,一一自然。”又好像看见墙壁的裂缝。书法求的不就是这样的自然吗?
颜真卿回答:“何如屋漏痕?”破屋壁间雨水漏痕,也是书法和印章非常讲究的境界。
怀素于是握着颜真卿的手说:“公得之矣。”(注:颜鲁公与怀素论书法,是历史上有名的一段佳话)
“王冬龄的书法,证明了怀素对于后辈的希望。”范景中说,这个恍恍惚惚的梦,到现在变成了现实。
“我把这个梦讲给大家听,因为我想象50年以后有人写书法史,可能会这样写:王冬龄是在中国书法史上举足轻重的大书法家。因为他紧接了怀素关于观察自然(的传统),进而在书法中写出了万象。”
从王冬龄出格的“非书”中,我们可以体会到他的书法中想表现的是什么——你看着像不像“夏云奇峰”“飞鸟出林”“惊蛇入草”“壁坼之路”?
如果你看到的话,可以说王冬龄是怀素的传人,因为当下很少有人真正地写出了这种气象。
王冬龄的乱书作品集《飞花散雪》与展览同步出版。许江在序言里引用蔡邕的说法,“书者,散也。”
散什么?许江说,散书先散怀抱。放怀恣意。
对王冬龄来说,写字和做人一样的“散怀抱”。有一天,他和学生们吃饭,90后的博士们怂恿他做MBTI人格测试(当下流行的一种人格类型测试)。王冬龄耐心地完成一题又一题,测出来是ENFP,解读为:外向的人,会从与他人的交往中吸收能量;直觉型的人,注重未来的变化;与“逻辑型”相反,做决定时依靠情感和价值观,重视人际的发展;做事情偏向灵活性和开放性,不会要求事物的绝对性,更喜欢具有变化。
我们觉得很准确——
研讨会前,王冬龄说自己前一晚只睡了3个小时,一遍一遍地排列嘉宾名单。他自认,晚宴的排位,要让每桌嘉宾既感到熟悉的氛围,又能认识一些新的同道,吃得尽兴开怀。
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谈艺术和人生,反正和朋友们吃饭,对王冬龄来说确实是顶重要的事情。
还有一个发现——
10月22日下午,王冬龄到天津,开始最后阶段的布展。当天看完现场,策展组继续开会到凌晨。散会时王冬龄跟大家约定“明天早上9点餐厅集合”。
第二天,年轻人几乎全半闭着眼睛到餐厅。执行策展人孟巍还在讲自己没打电话喊王老师起床,“让他多睡一会。”9点20分,王冬龄健步如飞进来,头发比往常蓬松些。结果他说,他四点就起床了,“先工作一小时。然后去游了个泳。”
全体瞠目结舌。
这难道不是SFJ人(人格测试所显示的一种性格类型)的事无巨细、成竹在胸?
通会之际,一个艺术家全然地是个“EISNTFJP”人:艺术对才华和能量的调动,来自日常每一处的大散怀抱。
在天津做展,王冬龄特别书写了一幅记载天津历史的小草作品,由“天津”两个大字领衔全篇:楷隶结合,充满童趣。
天津这个城市,古意又新潮,民众对艺术兴致极高。10月26日下午开幕式结束以后,王冬龄要在展厅里作现场书写。所有观众开始从一楼大厅往三楼展厅涌。
这次,王冬龄是在四块竖直的亚克力板上写字,不比以往是巨大的宣纸摊在地上有较大范围的清场,所以热情的观众就全围上来了。
执行策展人马驰和王冬龄的学生进入紧张状态,张开双臂隔挡,一方面要保证书写不受影响,更重要的是,用丙烯作墨水写完的字儿,需要一些时间晾干。
草书“动静乐寿”刚写完第一个字,扶板的学生就被观众的热情“压迫”得有点重心不稳了。
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,穿过男生手臂底下疏漏的空间,一手掌摸上“動”字折勾的起承转合处。全场惊出一身冷汗——再一看,小妹妹手小,一掌下去倒是增加了一点毛笔拖拽丙烯时产生的肌理,效果也蛮好。
回头一想,这么可爱的动作,简直是我们每个人潜意识的外化。真的有一刻,观众有一样的冲动,想探索一下王冬龄以什么样的“墨水”在什么样的“纸”上书法。
在展厅最大的作品乱书《周易》前,人们默契地选择了一个相同的位置自拍,完成与作品的合影。因为书写的材料,是一块高4米5,长度超过30米的不锈钢镜面,这次的“墨水”是一种最有黏着力的漆。
王冬龄喜欢选用不同质地和不同颜色的纸来做实验,作品更丰富。“后来也因展览或者是公共空间的需要,会在各种不同的材料上现场写字,木头、毛竹、玻璃、亚克力、汽车、布、绸、衣服、瓷坯、紫砂、墙壁都写。”
“津门问道”的另一位学术主持寒碧说,“在进入狭路中的挑战或张力中的创造,这是王冬龄对中国书法传统及全球化当代艺术的一个特别贡献。”
又让人想起《黄鹤楼》里那只蓄势待发的“鹤”。
2021年,在王冬龄从艺60年的大展之前,诗人舒羽在王冬龄的读书分享会上谈到创新这件事情:
“当我们在评价一个单旋律的独奏时,王老师可能是一个人的重奏,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人的交响。”
1988年,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在上海录制书法讲座,那天,王冬龄和孙伯翔、邱振中打车,上车开始谈论书法。司机好奇地问:“什么是书法?”王冬龄脱口而出:“我们就是书法。”大家都笑了。
特别致谢:
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 张爱国教授
中国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 万木春教授
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
孔令伟教授
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
宋宁 崔砚然
广州美术学院
黄几 李嘉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