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页之间,读章念驰笔下祖母的感慨——
常不辞而别,他真是有国无家
章念驰在《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》的前言中说,电视里或小说中的章太炎只是一个衣着邋遢的疯子而已,一个不懂货币不识归途爱吃臭冬瓜的过时的迂腐的落伍的怪人。
因而,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沉默,而是应当在有生之年,写一个真实的祖父。
要写祖父,就不能不写到祖母,父亲,母亲,章氏家族谱系。章念驰说,这都与祖父有关,有助于今后对祖父的研究。同时,书中还把祖父的遗嘱,身后墓葬,以及与他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关系———孙中山和鲁迅的关系,一并写入。
在章太炎作为一个“有学问的革命家”的身份之外,他有怎样的个人生活?
在读完《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》之后,我们发现,倾情投入那个时代的人,几乎无法将个体生活与时代风云分割开来。
比如,章太炎新婚一月,便与妻子分开,一别三年。而后的人生中,常有不辞而别。那个时代的男性与女性有着各自不能退却的承担。
这里,选读一段《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》中,看看那个年月的生活。
书页之间,读章念驰笔下祖母的感慨——
常不辞而别,他真是有国无家
新婚一月,一别三年
就在祖母三十岁那年,即一九一三年,在她生涯里发生了一件大事。这年春天,同学张默君的父亲张伯纯(通典)——孙中山先生的秘书长作媒,介绍她与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结婚。祖母曾回忆说:“关于择配章太炎,对一个女青年来说,有几点是不合要求的。一是其貌不扬,二是年龄太大(比我长十三岁),三是很穷。可是他为了革命,在清王朝统治时即剪辫示绝,以后为革命坐牢,办《民报》 宣传革命,其精神骨气与渊博学问却非庸庸碌碌者所可企及。我想婚后可以在学问上随时向他讨教,便同意了婚事。”(胡觉民《汤国梨谈章太炎》)
一九一三年六月十五日,祖母与祖父在上海哈同花园举行婚礼,一时贺客盈门,孙中山、黄兴、陈其美等革命党人和男女来宾二千余人,均来道贺。婚礼由蔡元培先生为证婚人,婚书由祖父自撰。是夕,假座“一品香”宴客,热闹非凡。席间务本几位同学要新人即兴赋诗,祖父当即起立吟道:
吾生虽薒米,亦知天地宽。
振衣陟高岗,招君云之端。
吟罢, 祖母亦立即当场赋诗一首,即录示她的旧作《隐居诗》:
生来淡泊习蓬门,书剑携将隐小村。
留有形骸随遇适,更无怀抱向人喧。
消磨壮志余肝胆,谢绝尘缘慰梦魂。
回首旧游烦恼地,可怜几辈尚争存。
婚后,他俩去余杭扫墓和省亲,作为蜜月,未曾匝月,“二次革命”爆发。七月十二日李烈钧在江西举兵讨袁,十五日黄兴在南京宣布独立,任讨袁军总司令。祖父连发宣言二则支持讨袁,以他所向披靡的笔锋痛斥袁世凯的狼子野心。不久,讨袁军事行动受挫,孙中山、黄兴等革命党人纷纷走避日本,临行也来劝祖父同行。祖父拒不走避,并表示要去北京面责袁世凯。祖母问道:“袁氏岂甘心于君耶?”祖父回答说:“事出非常,我志已决,卿毋多虑!”遂匆匆上路 。这次出走,距新婚仅一月余,而一别竟三年。
幽禁三年,两地相思
祖父入京后 ,即遭袁氏软禁,这给新婚的祖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她忙遣家人去故乡余杭向族中人商议营救办法,不料所获结果是“族中已决定将他开除出族”。
这时袁世凯千方百计诱迫我祖母进京,她回忆说:“袁氏为谋久羁先生,乃诱胁其接眷入京。于是常有自称为章先生门人或至友者来,或问余通讯情况,或愿代递秘密文件,意似殷勤。但余与先生结婚仅逾月而别 , 初未识其所谓至友及门人,亦无秘密文件之待寄,故唯唯而已。后有《大共和报》《神州日报》程某、蔡某迭造我门,告曰‘章先生已得当局谅解,且将舁以要职,车马洋房均已布置就绪,先生亦乐于接受,惟当局必须家属到京,方克成事,故望夫人早日成行耳。’言颇不伦,益增疑惧。盖促余北上者,欲以此息先生南归之念,以掩其幽禁之名耳……”(汤国梨 《 章太炎先生家书·叙言》)
祖父被囚三年间,只得鸿雁不断,两地相思。
在往返书信中,祖母经常寄去诗词,安慰鼓励我祖父。在祖父的复信中清楚地记载了这些经历。如一九一四年十月一日函:“汤夫人左右:得九月初二函,《索居》五律,词旨恬漠,太上感情,无乃太过。君已得家居之乐,譬如一啖莼鲈,味已足矣。”家书往返,互相慰勉。
在祖父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在北京期间,祖母迫于生计,继续去当教员,曾先后到陈其美、谢天锡家当家庭教师。这时袁世凯加紧称帝步伐,网罗党羽劝进,亦胁迫祖父劝进,以给予自由为诱饵。但祖父严词拒绝 , 宁死不屈。这使袁世凯老羞成怒,欲杀之而后快,但慑于祖父的威望,又不敢杀, 其间祖父曾两度绝食,反使袁慌了手脚。
倒行逆施的袁世凯,终于在人民的一片反对声中一命呜呼,祖父因此绝处逢生,于一九一六年六月底获释南归与祖母团聚。
祖父从北京抵沪时,受到盛大欢迎,旋偕祖母返家乡扫墓,在浙江也受到盛大欢迎,章氏族中亦纷至道贺,祖母依然以礼相待。从这时开始,祖母随祖父参加了各种社会活动,也作为主妇在家招待了四方来客。客人中有许多政坛要人和文坛巨子, 如孙中山、黄兴、蔡元培、谭人凤、李烈钧、廖仲恺、黎元洪、于右任、 居正、张继、冯玉祥、陈独秀、苏曼殊、柳亚子……等等。
深陷时局的彷徨
袁世凯虽死,政权则仍落在军阀、官僚、政客手中,为了巩固辛亥革命成果,祖父归家,未住满一月,又去西南和南洋争取革命力量,一去又近半年。祖母想到三年中受惊担怕的滋味,不禁对祖父远行有些纳闷, 写了《寄外子南洋》诗:
问君何所为, 飘然走远方。
若为百世名, 斐然有文章。
若为千金利, 妻子安糟糠。
南方瘴疠地, 奚乐滞行藏?
出嫁为君妇, 辗转怯空房。
阳春骄白日, 枉自惜流光。
朱颜艳明镜, 顾影只自伤。
独坐不成欢, 一日如岁长。
一九一七年四月,祖母生了第一个孩子,这就是我的父亲章导。
七月,张勋复辟,孙中山先生立即宣布“护法”。祖父天天“集议孙公邸中”商议护法大计,最后竟不辞而别,随孙中山先生登舰南下,赴广州宣布成立护法军政府,孙中山先生任护法军大元帅,祖父任护法军秘书长。直到这些消息在报上披露时,祖母方知祖父出走了,她感慨地说了句“他真是有国无家!”她只好又一个人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担,抚养出生尚未满三月的孩子。祖父这次出走又长达一年零三月之久,行程一万四千余里,忠实执行着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。
一九一八年十月,祖父十分懊丧地回到上海,由于南方军阀背叛了孙中山先生为首的军政府,“护法”失败了,孙中山先生也被逼出走,现实使孙中山和祖父都认识到“南北军阀为一丘之貉”。革命不能依靠军阀,但依靠谁来救中国呢?祖父深感迷惘。他早年投身革命,遭受七次追捕,三入牢狱,所见的只是清朝皇帝换了洪宪皇帝,张勋复辟,军阀割据,环顾国事,面貌日非,民不聊生……当年的同志,有的死了,有的当官了,有的消沉了,只有少数人还在苦苦奋斗,目睹现状,使他心灰意乱,竟愤然闭门杜客,陷入了深深的彷徨与苦闷之中。
怎样才能将水深火热之中的祖国从贫困、苦难中解放出来呢?
现实证明,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家已挑不起这副时代的重任了。但这个道理当时祖父和祖母是无法理解的。
(本版文图摘选自《我所知道的祖父章太炎》
标题为编者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