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哥的亲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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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哥的亲事落定了,去了县城打工,又开始担心大儿子的亲事
听王磊光讲一个他家的故事——

表哥的亲事

作者:王磊光 阅读数:0

  “今年我谁的坟都不上,就祭奠一下你表嫂”

  清明节,天降大雨。据说这一天L县的雨量,全省第一。为了给外公和外婆上坟,我骑摩托穿过雨林。星哥披破雨衣,骑摩托,从四十里外的县城也赶回来了。星哥说:“今年我谁的坟都不上,就祭奠一下你表嫂。”

  大雨一直落,把四周的山都落雾了。我跟在星哥后面,也去给表嫂烧纸钱。表嫂的坟墓在别人家地头,为了换这样一块墓地,星哥让出了一块水田。还没有树碑,树碑的事等着两个儿子将来去做。农村向来是这样,长辈的坟墓留给后人去打理。其中包含着一种期待。

  星哥在坟前铺上湿漉漉的黑树枝,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,掏出一大把干松针,铺在树枝上,再把纸钱铺在松针上,给松针点上火。星哥念着表嫂的名字,叮嘱她拿钱去用。一大堆钱很快烧化了,烧到了阴间。星哥老种田的,到底有经验;此前给外婆上坟时,纸钱都没法烧着,炮竹一扔出去,就被雨打熄了。

  星哥是我表哥。种了一辈子田的表哥,住到县城已有一年半了。

  去年春节拜年,我在星哥家吃饭,就想陪他喝酒聊聊天。星哥没有别的爱好,就爱酒。那天小表侄亲自下厨,做得又好又快。小表侄读书不多,很早就跟着叔叔出去打工,经过几年磨练,现在是身强体壮,阅历丰富,谈吐不俗,且已成家立业了。用星哥的话说:“小江是一点雨一点湿。”星哥有两个儿子,大江、小江。

  前年九月,大小江的母亲、星哥的媳妇,也就是我表嫂,患病去世了。

  “大表侄指责父亲不该这么早就找了别人;小表侄虽没有指责,哭得比大表侄还伤心”

  我选择去星哥家吃饭,还有一个目的,想借此机会做做两个表侄的工作。不久前,表侄来我家拜年,说起父亲,情绪有些激动。一个月前,有人给星哥说了一门亲事。女方是隔壁塆子的,死了丈夫,但搬去县城已多年。本来就是熟人,知根知底,这次双方一见面,都觉得投缘,有意组合成家庭。反对最强烈的是大江,他说:“我妈才死了不到半年,他就找了别个!”大江讲述这件事时,称呼“父亲”用的是“他”。

  二十多岁就失去了母亲,表侄内心的痛苦,我感受得到。他们的母亲一生没有读过书,不善表达,也很少与人交流,唯一懂得的就是劳作,不停地劳作,直到死去的头一天还在劳作。安葬母亲之时,大江指责两个舅舅:你们都读了书,为什么不给我妈读点书?她要是读点书,懂一些保健知识,也就不至于53岁就不在了。大表侄年轻,不清楚母亲成长的年代到底是什么样的。两个舅舅,失妹之痛本就萦绕心头,听外甥这么一说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要动手打外甥……

  那天,酒过三巡,表侄与父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,终于争吵起来。大表侄眼泪汪汪,一意指责父亲不该这么早就找了别人;小表侄虽没有指责,哭得比大表侄还伤心,丧母之痛、年少就外出打工所遭受的痛苦一下子全涌上心头。星哥哭唱起来:“大江啊你说我不爱你们的妈,但你晓不晓得大年初一的清早,我去了哪儿?我去坟上看你们的妈,在那里哭了一早上……我心里的苦你们可晓得?……小江,我晓得那时候没让你多读点书,但你哥在读,我们农村生产的,没有办法供两个人读书……”

  我原本心里想好要跟表哥表侄说的话,在酒席上什么也说不出了。或许,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吧?吵归吵,生活总是要向前看。我相信这个理,他们都懂。而且这么一吵,想说的都说出来了,不想说的也说出来了,心结也就慢慢解开……

  果然,去年正月初九,两家大人和子女,见了面,一起吃了饭。

  “生重病的话,哪家的人就由哪家子女负责,小毛病自己解决,互相照应”

  从表嫂的坟上回来,吃完午饭,同星哥聊了聊近况,天似乎就要黑了,不久他又要冒雨赶回县城。从去年到今年,除了过年,星哥很少回家。远处的田也不种了,山林也不管了,只种了屋门外两块田的水稻。“去年天好,风调雨顺,我除了回来打两次农药,田都没管过。水嘛,就让别人帮忙看一下。”今年他还是这样打算的。反正粮食有的是,又不值钱,收成如何,已完全不是他心上事了。

  我问起他跟新表嫂的感情,他说:“很可以,她的孩子也都接受我。今年过大年之前,我、大江小江在她家团年,然后她一家人又从县城上来,在我家团年。年倒是各家过各家的。”我想起今年春节拜年时,大江对我说过的话:“我爸年纪越来越大,我们又在外边,不能照顾他,他找个人,相互有个照料,也要得。”

  两个表侄,已经完全接受了父亲的亲事。

  星哥与新表嫂,没有领结婚证,也没有举办仪式,就这样住到了一起。“这样做,倒是她提出来的,不过我也无所谓。她就是有点古封(指思想古旧封建),说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,只要人善良,相互待人好,那就可以,不要那么多麻烦手续。再说,都五十好几岁的人了。”

  也的确,五十多岁的农村人再婚,往往都是这样不声不响。

  星哥继续说:“如果确实搞不好,也是走一步看一步。两家人一起吃饭时也商量好了:生重病的话,哪家的人就由哪家子女负责,小毛病自己解决,互相照应。其他也没什么。以后就看各方的表现。”

  住在县城,靠什么生存呢?这一年多以来,星哥当起了搬运工。表嫂家就是他落脚的地方,也正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地方,星哥的收入才有极大改观。以前靠种粮,种板栗,帮人驮树,一个月挣五百块钱都难,而现在,“在县城当搬运工,一天能搞到两百块,会搞的,一天可以搞到三百。我们毕竟是底层人物,能挣这么多钱,已经心满意足了。目前的好处是我在县城有个落脚地。但从经济的角度来看,就她来说,她划不来,就我来说,我也划不来。我搞点钱,河里打鱼河里用,吃了喝了,存不下钱。在县城住,除了米是我从家里带的,其他的都靠买,一把青菜就要好几块。就她来说,我在她家吃喝住,她也划不来。”

  口里虽说着划不来,但我感觉得到,对于这个“落脚地”,星哥是满意的。

  “无论如何,城里比家里还是强多了。生活也很好,每天都喝点酒”

  星哥告诉我:县城里像他这样的搬运班有上百个。有一批人专门负责将货物搬运到小区的楼脚下,他们负责从楼脚下搬到楼上。主要是搬装修材料和家具等。搬运班,有的是四五个人,有的是夫妻俩,星哥一个人就是一个搬运班。大多数是夫妻俩一个班。L县城不小啊,所以才有这么多搞搬运的,有几百人吧。搬运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就业途径,但非常辛苦。

  “虽说好苦,但有人就是搞到了钱。早年去县城搞搬运的人,有的现在存款上百万。但确实苦,我做事不差,在家里一两百斤照挑,但我看到有些人比我还狠。比如要一个人搬一台冰箱到五楼,哪怕是冬天,也是走一步汗就往下滴。比如搞装修做壁柜的那种板子,一米多宽,两米多长,要把它们背上楼,一次背两块,楼道不好转弯,咬着牙齿往上背,手勒出泡,那天下午我背了三十多块。放工还很早,三点多就放工了。

  “在县城找事做,全靠熟人介绍,比如泥工、木工介绍。现在L县有些人组成了装修公司,如果从一个酒店接过装修任务,他们就把搬运的事情以较低的价格转包给自己的熟悉的搬运班,这个搬运班忙不过来,就要邀请其他的搬运班来帮忙。我做不过来的时候,也找别人做,别人做不过来也会找我。比如那天帮人搬两台沙发到十五楼,电梯进不去,楼梯也不好走,我找了一个帮手,两个人抬上去。工钱是250块,我得130,那人得120,我多得了个联系费。”

  看得出来,星哥自从去了县城,不但生活改善,心情也好出很多。“怎么说呢,在家里呆着,搞不到钱;去县城吧,能搞到钱,但是又用得大,存不下钱。但无论如何,比家里还是强多了。生活也很好,每天都喝点酒。”

  星哥现在最担心的是大江,他还没娶媳妇。现在娶媳妇不容易,女方往往要求男方在县城有一套房。大表侄读的是药物学专科,工作不好找,进了一个私立医院,收入不高,除了租房吃饭,每个月剩不了多少。前年他妈妈生病死葬,也花了他的钱。要在县城买一套房,谈何容易?

  不过,让星哥不理解的是,据他的观察,县城起码有百分之三十的房子卖不出去,怎么开发商还在使劲建。他们建那么多房子,就不怕没有人要么?

  写于2015年4月1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