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对付文学创作的敌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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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对付文学创作的敌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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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祖辈作家们,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,几乎都在谈自由、战斗、国家前途这些宽广宏大的主题,和他们相比,我们的追求显得过于现实、自私、软弱无力。

  我记得有一位好友对我这样说:我们受过良好教育,有知识,有能力做好其他任何繁琐复杂的工作,但可能就是无法做好文学,因为文学是最具创造性,也是最为内心化的精神产品。文学需要我们对自然、社会、历史和人有细致的感悟,但目前我们所受到的教育基本脱离了这些,我们不断地书写青春,试图用文字留住青春,但事实上我们已经迅速走向了世俗,走向未老先衰的所谓成熟。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写作上最大的难题,在于怎样把握并表现时代与个人的精神冲突。

  总还是需要有一些作者来书写过去的事情,无论是在文学的语言风格上,还是在写作者的个人品格上,我们都需要向前辈作家学习,写出那些既有文学传统的继承性、又有当代文学创新精神的作品,反思并且关注这个国家的命运。

  评说

  冬筱出生时,正值“胡风集团”群体落叶飘零的时节;《流放七月》完成时,健在者寥寥无几,屈指可数,如他在后记中所说:“ 七月诗人们的谢幕之日已经不远。”实际上,属于他们的时代大门,已经关上。

  我一直试图理解,出生于一九九0年的冬筱,为何会在就读大学期间,以长篇小说处女作来进行一次沉重的历史追寻。这显然带有一定冒险性。阅历,抑或环境,对他均是挑战。

  环顾四周,娱乐化早已蚕食着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。人们没有忘记历史,也有不少人热衷于历史话题,然而,碎片化、八卦化已成趋势,昔日的沉重变为茶余饭后轻松的谈资,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

  二十出头的冬筱,却反向而行,他将散落的历史重新串连,加以整合,使之形成《流放七月》中同龄人青春躁动的对照、映衬。在这种具有强烈反差效果的描写中,不同时代的青年群体,其生存状态、精神历程与情感层次,得到深化。

  不错,《流放七月》仍属青春文学,但我有一种感觉,作者从一开始显然有意识地想跳出通常意义的“青春小说”范畴,他不满足于毫无节制地、表面化地描写当下青年的躁动不安,更愿意整合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理解,写一部属于自己的、担负其使命的小说。这一使命,抽象地说,是文学如何对应历史与现实的关系;具体地说,是他作为第三代后人,如何履行家族的责任。无疑,冬筱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双重使命。在他的小说里,百年之间一个家庭三代人的悲欢离合、酸甜苦辣,乃至时间的流动,被他揉碎、剪辑、拼接、重构,呈现于小说之中,充满丰富的张力。

  为历史而写,就是为青春而写。

  冬筱是“七月”诗人的第三代,当他出生之时,前辈的冤案已经平反,他不可能对他们承受的痛苦有直接感受,也不像父辈一代人,其青春岁月是伴随着家庭的悲欢离合而度过。没有切身感受,并不意味着历史与他无关,爷爷、父亲两代人的人生遭际、心灵伤痕,他们对历史的体验与认知,总是会以不同方式内在地介入与影响第三代的生活与情感。历史从来不是抽象的概念,它具体地存在于每一个家庭的延续之中。

  冬筱勇敢地回望上两代人的痛苦,透彻地描写两代人浩劫过后的心灵创伤,其实是在呈现三代人不同的青春过程中,寻找自己这一代人青春存在的理由。对于一个家庭,一个民族,外在地看,即便某一历史悲剧或许过去,但深藏其中的伤痛不可能消失,它早已成为所有人生命的组成部分,问题在于是否敢于面对,敢于思索。作为小说家,一旦叙说家族故事,必然要描写历史对现实的影响。

  换句话说,冬筱或许是在借《流放七月》的历史叙述与忧思,试图解答心中疑问:当下年轻人的青春,难道真的是空中楼阁,真的是只供他们自己肆意挥洒的东西,与前辈无关,与历史无关,与未来无关?

  《流放七月》中有一段话写得好:“会有往日的人重新回来,也会有未来的人继续抵达,一同去讲述七月缤纷的故事。海子的诗里这样写:‘在七月,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。’”

  由青春出发,渴望抵达的是岁月的苍凉。

  因此,作者在《流放七月》中扮演着不同角色——既是归来的往日之人,也是自遥远而来的抵达者。作为往日之人,他必然能真切地感受前辈经历与承受的一切:激情、亢奋、坚守、固执、无奈、尴尬、悔恨、悲凉;作为抵达者,他必须超越前人,站在峰巅之上,不露声色地俯瞰历史场景中来去匆匆的身影,重新将他们冷静而客观地加以审视。不同角色的变换与交叉,使小说的历史叙述与现实描写,时而清晰,时而隐晦,很难让人轻易地做出感情取舍、是非判断。

  历史或许就应是面目不清的对象。

  现实,又何尝不是?

  两者衔接,一代人的青春叙述,站在了一个坚实的岩石之上。

  李辉(著名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