烦闷的现实 狂欢的叙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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烦闷的现实
狂欢的叙述

作者:甫跃辉 (80后作家) 阅读数:0

  向来以高产著称的王蒙又出新书了。

  这次是长篇小说,书名《闷与狂》。王蒙有什么闷的,又有什么狂的呢?

  王蒙出生于1934年,如今已是80岁高龄。

  这八十年,中国社会风云突变,大历史深刻地、粗暴地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日常生活。没有一个人的命运是偶然的,它几乎无时无刻不被这宏大的历史牵引着。王蒙算得上其中的典型。身为一个作家,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浪,当他要写小说,而且,要以自我为蓝本写一部小说,该如何展开叙述?

  最常见的,当然是从出生或者童年写起,一件事一件事讲述下来,直到当下。时间有先后,事件有因果,凡事有据可查,凡人皆有来历,历史和记忆都是安稳妥帖的。但这是回忆录的写法,进入虚构,进入小说,是否应该有所不同?虚构,是否应该为历史和记忆提供另一种可能?

  《闷与狂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本。

  全书很少完整的故事,多的是一个个场景和细节,它们蜂拥而来,让人目不暇接。密集的语词,迅捷的叙述,跳动的叙述人称,将历史和记忆、现实和虚构、过往和当下交织在一起,让人深切感觉得到那个调动这一切的强大的叙述者“我”。

  小说以“我”的最初记忆开篇。

  “在一间大客厅里,一切都是黑暗的,”“我”醒来后,看到“两只小猫渐渐变大,越来越大,它们的四枚黑眼珠黑亮黑亮,越来越亮,像四盏二十五瓦的灯泡发展成为四盏两千瓦的黑光灯泡,”这个场景有一种近乎鬼魅的气氛,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。顾城说,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。”黑猫给了“我”的,并非“寻找光明”的信念,似乎是对世界的不安,对自我的审视,“我后来说不清,我不在意谜团或者非谜团,我回忆起来亲切而且满足,我回忆起来会浮现一丝凄凉的,更是得意的,尤其是迷迷糊糊的微笑。”

  如此,这两只猫,就不仅仅是“我”记忆的开端,也是多年后,展开回忆的“我”绕不开的一个原点。它如同一根深深嵌入脑海的钉子,让“我”所有的记忆围绕着它展开。

  这些记忆,充满喧哗与骚动。

  声音是这部小说里一个独特的角色。譬如,第四十四小节,从开头的“米多,米多,”“米骚骚米多米瑞”,到“哈哈哈。拉拉骚”,“咦咦咦”、“呵呵呵,发发发”、“多西多”,一直到“拉拉拉拉拉……”等,这些乐声或者乐声的变体,霸道地突兀地出现在叙述中,形成一种独特的效果。“呵呵呵,发发发,有发烧的时候,就有退烧的时候,多西多!”“拉拉西拉骚多,多多多多骚拉多,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。”甚至干脆有流行的民歌被改编了直接进入叙述,“亲爱的皮鞭,仍然抽打着你再抽打着你。……”

  还有些声音,是拟声词或者叹词,比如:“砰砰砰砰,梆梆梆梆,铁轮砸到了铁桥边,日月轮值在戈壁滩,我欲乘风西去……”再比如:“叫做天空出彩霞呀啊哈,地闪开红花啊呀哈哇呱呱呱,狗赶鸭子呱呱叫。”还有一种,则是词语的重复,产生声音的效果,比如“爱不仅是盛开与烈火,爱是乾坤阴阳,爱是……还有最最最、莫莫莫、滔滔、默默、浓浓、淡淡、冷冷、热热……”

  莫言小说中多有绚烂的色彩,王蒙在《闷与狂》中,则将声音在叙述中的效果发展到极致。一则,和那个最初的记忆、和那个展开回忆的“我”形成动静对比;二则,这强大的声音,正应和了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风风雨雨。

  在小说的最后一章,也是关于声音的,但与之前的有所不同:

  “我是为了省钱才步行到六站以外的公园里的。那里的杨树会响会唱会讲故事。我一次次经过那个继世长的小红门,听到水声轰轰地响。凉爽与水声同在。从来没有见过它的门打开过,那里有不为人知的故事,是一个人老珠黄的美女,被金钱与威势所席卷。那个故事与故事的散落已经泯灭,那个故事还等待着我们的发现与转述辛酸。”

  这最后一章,叫做“明年我将衰老。”是的,八十岁的王蒙还没衰老,要衰老,也是明年的事儿。这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,犹如轰隆作响的瀑布,有着一泻千里的气势,在叙述者即将“衰老”的最后,抵达了平静的深潭,烦闷的现实与狂欢的叙述,在此达成了某种和解。

  和解,不是“妥协”,是对自我生命历程的豁达的认知。闷,是所有中国人都经历过的;狂,却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做到的。狂是对闷的消解和解构,狂最终将抵达的是平静。

  “这是多么快乐,明年我将衰老,这是多么平和,今天仍然活着……”活着,并且坚信自己仍然没有衰老,“明年我将衰老,今天仍然歌唱。”这是历经风云变幻的中国人才会拥有的大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