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鸿章的15年心血,不能守住一天
1894,旅顺的梦碎
零下5度,白玉山顶。
车子沿坡而上,人只需走上十几级台阶,便可俯瞰旅顺全景。这是旅顺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,游客很少,台阶上卖望远镜的姑娘,看到我们,尽力吆喝,“这是李鸿章来过的地方!”
眼前的港口,风平浪静,中间,那个口袋型的海湾,狭如缝隙,和120年前,一模一样。
1881年,李鸿章第一次站在这里,口内外形势尽收眼底,回去之后,他就把建港方案上报朝廷,奏折里,他胸有成竹:计可停泊大兵船三只,小兵船八只……其口旁黄金山高四十丈,可筑跑垒,以阻敌人来路。
1894年11月21日早上6点40分,日军开始对旅顺陆防线展开全面进攻,下午5点,旅顺口全部陷落。李鸿章口中“固若金汤”的旅顺口,仅仅一天,一捅即破。
素素,大连市作家协会主席,大连人,花了四年时间,写完《旅顺口往事》,她的手机相册里,一直放着海湾的照片。“旅顺是口头用语,旅顺口是书面用语,但这个口字很重要,它是海口、开口,也是伤口。”
海港旅顺口
1894年的现代化城市
从大连到旅顺口,只需40分钟车程。道路两边,时常能见到尖顶的欧式房子,只有来到白玉山附近,到处可见的炮台,才有了一丝战地气息。
“旅顺口很拉风,很潮。” 1880年,建军港势在必行,李鸿章看中了这里,成了总设计师。素素说,当时李鸿章的建港工程,都通过工程招标,完全国际化操作,欧美的工程技术人员好几十个,中国工程师也是海归。
白玉山半腰,有一座炮台旧址,这是白玉山一景。大理石底座上,刻着四个大字:甲午古炮,由德国克虏伯公司铸造,出厂时间1881年,设计者是德国人汉纳根。除了旅顺口的岸防炮台,大连湾炮台、刘公岛炮台等都出自他之手——大理石、混凝土,全西法设计。
1886年5月,醇亲王第一次来旅顺口巡视,见到这么多炮台,心花怒放,回到京城不久,他的儿子光绪皇帝就降旨,赏给汉纳根三品顶戴。
那时的旅顺口,其实是中国洋务运动的试验场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。素素说,街道上走着外国专家,工地上响着外国机器,海岸上矗立着欧式洋房,这一切,也改变了旅顺口的生活方式。如今的大连人、旅顺人爱喝啤酒,吃西餐,爱穿时装,他们的方言里,还保留着外国单词。
从1880年开始,15年建设,旅顺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近代城市。素素说,列宁给近代城市3个框定:殖民地或半殖民地、人口二万人以上、有城市基础设施。虽然旅顺口当时不是殖民地,但有外国技术和文化引进,有国际化背景。此外,当时,旅顺口已有4万以上人口;东北地区第一条国际电报线、中国第一个现代化给水工程,都在这里,电灯、医院、学校、戏院,什么也不缺。素素这样说。
1894年,旅顺口成为近代城市时,大连还是小渔村,是它的后防线。素素说,没有旅顺口,就没有大连。
120年前的那枚哑弹
出自李鸿章颇为得意的子弹库
谁会知道,15年建设,不能守住一天。
黄金山下的南子弹库,是唯一保存完整的清代军事建筑,围墙很高,石块堆筑,东西两侧,还散落着几枚残破的舰炮弹和岸炮弹。
1881年秋天,李鸿章曾在这里,参加了南子弹库的开工奠基仪式。这位家藏宋拓兰亭,每天五点起床,必临摹一百字,以此自律的老人,那天上午,亲自题写库名。
可悲的是,黄海大战中,济远舰水手王国成向日本海军旗舰吉野号开炮,打出的那枚哑弹——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一弹,就出自我们眼前冰冷的南子弹库。
南京大屠杀的惨烈,在国人心中铭记尤深,而1894年旅顺大屠杀,并没有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制裁,这段历史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印象模糊。又一个甲午年的初春,记者问起旅顺人有关大屠杀的故事,他们都说去万忠墓。
这次屠城,从11月21日夜始至25日,持续了四天三夜,2万多同胞惨遭杀害。万忠墓临街入口的外墙上,镌刻了几行金字:一座骇人听闻的城,一座尸积如山的城,一座献血凝固的城,一座殊死抗争的城。
我们刚要进去,同行的大连朋友站住了:我不进去了。“每次进去,都觉得毛骨悚然,还是不去了。”
万忠墓,这是中国人的命名。甲午战败后,前来接收旅顺口的北洋官员中,有一位候补直隶知州顾元勋,他命人给大屠杀中的遇难者立一座石碑。
“日本人当时说,他们杀的都是清军,没有什么百姓。我们继续看就知道,是不是这回事。”万忠墓的博物馆讲解员小赵,80后,对于这段历史的讲述,每天都在重复。十分钟前,她刚刚送走一拨台湾观众,在给我们解说时,她依旧保持沉重的语调。
整个博物馆里,以图片为主,走到最后,我们才看到仅有的几件实物。粘连着人骨的铁条、铁管、木块,都是当年焚烧尸体时用的支架。另一个柜子里,放着铜烟袋锅、沾满骨灰的玉手镯、玻璃珠串、葫芦形吊坠。“我们完全可以知道日本人说的是假话,他们残杀的,是普通的老人、儿童。”小赵说。
看到这里,才明白大连朋友为什么不愿意再次走进这里。1894年深秋,旅顺口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全然不知,他们简朴而又城市化的日子,是怎样连同他们的生命以及所有的梦想,一起化成了灰烬。
“七子”之一
2009年才全面对外开放
每年的反法西斯战争纪念日,旅顺口的孩子们都要唱一首歌:《七子之歌》。
南方人只知道“七子”里有澳门香港台湾,却不知道,原来还有旅顺口。
素素说,七子中,旅顺口有着截然不同的个人史,“永远都是别人选择了它。”建军港,李鸿章选择了它;建好之后成为香饽饽,日本人俄国人又选择了它——甲午战争的后遗症日俄战争,在这里爆发。
旅顺日俄监狱旧址,是这场后遗症的投射点。1902年,旅顺口被俄国人建成了欧式城市,谁知,日俄战争爆发,刚刚建好85座牢房的半截子工程,又成了日本人的战利品。如今的监狱旧址,一半是灰色砖,阴沉,墙壁厚实,那时俄国人最早修建的,一半是红色砖,鲜亮,采光好,那是日本人后来扩建的。
在这里走一圈,即便全副武装,手脚仍然冰冷僵硬,旧址陈列研究部主任周爱民说,当年关押在这里的犯人,一件单衣,冬天地上只铺一条草席。
在经过7年的俄国蹂躏之后,旅顺人又陷入日本长达40年的殖民统治中。一个旅顺口,半部中国近代史,素素问:还有哪个地方的回归之路,像旅顺一样漫长而曲折?
很多人——尤其是南方人大都不知,直到2009年11月,一个不太冷的初冬,旅顺口才正式宣布对外全面开放。开放那天,素素说,并没有想象中的高调,没有仪式,没有口号,即使全面开放,仍要有所保留,比如船坞,至今还是闲人免进。
这座城的小心翼翼,仿佛是一种自我保护。那些梦与痛,在心里慢慢沉淀,但从未忘却。
1911年11月9日,逃亡在外十几年的梁启超,坐在一艘从日本驶往大连的日本客轮上。第二天,他受日本当局之邀,去旅顺口参观。
素素还能背出梁启超的《船抵大连往旅顺》:虎牢天险今谁主?马角生时我却来。醉抚危舷忘灯火,商船狼藉暮潮哀。
那天的晚宴,梁启超应是故意醉去,如果太清醒,不知自己要失态到什么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