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亮:一部《燕食记》,一道腌笃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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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物的迭转,交织出百年港人移民史

葛亮:一部《燕食记》,一道腌笃鲜

作者:本报记者 张瑾华 阅读数:0

  食物的迭转,交织出百年港人移民史

  葛亮:一部《燕食记》,一道腌笃鲜

  本报记者 张瑾华

  燕食,谓日中与夕食。

  长篇小说《燕食记》中,作者葛亮以“我”,一个香港饮食史的观察者和调查者的身份在书中出现。

  洋洋洒洒42万字,这一部“大书”,如果说是用了五六年时间写出来的,不如说是文火文风慢慢炖,慢慢熬出来的。

  故事的开头,岭南百年老字号同钦楼盛传将在年底结业,一帮老伙计力挽狂澜,盘下店面。同钦楼已退休的主厨荣师傅道出个中缘由……

  葛亮从同钦楼的兴衰,一路由香港的茶楼电影追溯到广州的食肆酒家,然后在广东的饮食书籍、旧年报纸中钩沉起民国时期寺庙庵堂的素筵、晚清举人的家宴渊源。书中前后大小人物数百,几乎每一个人的生前身后,都有着深刻的历史痕迹。最终又由同钦楼的现在落地香港,以山伯五举“叛逃”师门改做上海本帮菜为引,牵出香港百年来同广东、福建、上海的同气连声、一脉相传。

  香港,不仅是粤菜的天下,香港也是一个移民社会,书中写“外地菜系,落地为安,渐渐发嬗,日趋争锋之势……”

  一部《燕食记》,同时也是一部近代到现代的香港人的移民史。

  《燕食记》中有香港同钦楼,江浙人就会想到杭州有楼外楼、天香楼,苏州有得月楼。想来都经历百年风云,食里乾坤大,煎煮烩蒸之间,成百上千个人间故事,早已埋伏在炊烟之中。

  杭州人读着读着,一不小心,会在《燕食记》中遇上杭帮菜。“杭帮菜”以精致著称,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。像“云香楼”的韩同春,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。一道“烟熏黄花鱼”,号称冠绝港九。这才知道,原来杭帮菜在香港也曾如此风光,不由得浮想联翩。

  《燕食记》的美食杯盘之间,隐约还藏伏着一部上海滩野史。

  书中戴家人,就是从上海来的移民,最早聚居在香港北角,这地方上海人聚居多了,就有了上海味道。

  在《燕食记》的最后,中西餐在港九遍地开花,各成派系。

  书中的饮食江湖,和书外的现实世界,互相映照出时代的镜像。每一间茶楼饭肆,都逃不过潮起潮落,也都在这时代变幻的潮起潮落中,张起自己的生存法则。

  大浪淘沙,在常与变的节律中,能留下来的,总是有它们的理由。正如葛亮说,“新的旧的,南的北的,本土的外来的,一边角力,一边碰撞,一边融合。”

  葛亮借人物之口,说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,都在这吃里头了”。

  所以《燕食记》,不仅仅是岭南人的《燕食记》,是中国人的《燕食记》。围绕着食,是一代代的人,在时代中载浮载沉,悲悲喜喜。

  在中国文学史上,凡是构架到百年的长篇小说,都被认为是“有野心之作”。一部《燕食记》,以微观的“食”,打开了百年的浩瀚。

  完成“匠传”系列后,葛亮并不愿意被读者们定位于“写匠人的那个作家”。

  葛亮目前生活在香港,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相对简单的人,大学的工作环境给了他相对独立的空间,平时除了教书与公务外,就是做研究和写作。

  小红书上,有博主爆料曾在香港旁听过葛亮讲课。生动又风趣,儒雅又帅气的葛教授对慕名前去的旁听生还很是客气。从侧面可以看出葛亮对于年轻一代人的态度。

  近期,葛亮也在进行有关“非遗”的考察与研究,希望将其中的心得默化于文学创作当中。

  他,仿佛一直在关注“旧物”,但在日常生活中,他也是一个不抗拒“潮”的人。

  “我很尊重年轻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青春成长的轨迹,尊重他们,也是对自己曾经人生阶段的共鸣。人的年纪增长是客观规律,长期保持心理的年轻态和对世界的好奇,对一个创作者来说,是有益的。他们的活力,在不断地提醒我保持对世界观察的现场感和敏感。年轻人的观念,会伴生着对新与旧的辨证。”

  葛亮透露,下一部小说《浮图》是关于学院的题材。

  钱江晚报:有读者说,《燕食记》就像葛亮打的莲蓉,如果将《燕食记》比作一道大菜,您是烹饪出这道《燕食记》的大厨,您自己觉得用什么菜系里的什么食物来比喻最贴切?

  葛亮:如果对杭州的读者打个比方,我希望这道菜是杭帮菜里的“腌笃鲜”。一个是不同食材的混融,火腿、咸肉是“腌””,代表老的,经历了岁月沉淀和历练的,春笋、猪肉等是“鲜”,是新的,时令的。这一老一新在一起,所谓“有味使之出,无味使之入”,互相成就为“和合之味”。另外,这个“笃”字,是用小火焖炖的意思,是个时间的概念,要长久。这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小说,有许多新与旧的元素,在时间的变革中砥砺与融合,在常与变中,共同造就一个时代。

  钱江晚报:最后是如何从很多历史和当下的故事中,确立了荣师傅和五举两代师徒作为主人翁,来讲述粤港百年风云?

  葛亮:在我看来,有关食物的迭转,一定是大历史中最为具象的微观历史。

  荣师傅是时代的亲历者,历经北伐、抗日等大的时代节点。他的个人命运,混融着人间烟火,交游于不同人群,也是最有温度的历史折射。

  小说的后半部分由粤至港,移民是考察文化间的碰撞与融合最主要的人群,食物又恰是很好的标本与容器,就此关注到本帮菜的厨师之家。其实我最早想写的就是戴明义这个人物原型,他是现实生活中我接触过的香港本帮菜馆的第一代的老板,带着上海的印记来到香港,他身上必然伴随着有关于民间文化非常艰难的挣扎。

  接触他的过程当中,我又接触到他的女婿,就是陈五举的原型。渐渐发觉,五举身上有更加让我感兴趣的东西。因为他原先是一个粤厨,后来因为情感的因素,放弃了原先的厨艺之道。所以《燕食记》里有个很关键的情节——“叛师门”,它既是一个关键的,带有戏剧性、转折性的情节,也是这个人身上最为沉重的东西。他身上的维度非常丰富,所以他成为我写小说过程中重点参考的对象。就这个人物来说,很可体现岭南文化的包容感,体现出了菜系和烹饪之间的融合感。他创制出来一些点心可说是粤式的,同时也兼有沪式的特点,比如说黄鱼烧卖、水晶生煎。我觉得岭南这方水土, 充满了各种丰富的可能性和发挥空间。海纳百川,就是巨大的文化的包容感所在。

  钱江晚报:小说的主场设在香港,也从香港延伸到上海、广州、佛山、南京以及南洋等很多地方,似乎各帮各派在香港美食界都有用武之地。您有否统计过,《燕食记》中写到了多少种菜系,多少种美食?现在大致在香港是一种怎样的生态?

  葛亮:菜系和食物的出现,都顺其自然伴随着情节和历史的流转,这方面我未做过数量性的统计。香港是饮食的海纳百川之地,而且的确也新旧并峙。有像“同钦楼”这样的老字号,也有各类菜系的新式餐厅,且按照香港人的口味改良过。湘川沪鲁等菜系都有,是广东话里所谓的“新派”餐厅。比如上海菜,糅合了很多元素,保留了浓油赤酱的部分,又加入了淮扬菜的口味。所以,只有香港会出现一种餐馆被命名为京川沪菜馆,不是某一个品牌,而是代表着各地菜式的汇聚,很具香港的混融特色的。

  钱江晚报:您个人对“匠人精神”抱持一种怎样的态度,您认为是“守常”为主,还是“创新”为主?

  葛亮: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匠人。我们常感叹“匠”的式微。其实挽歌往往由局外人所唱。现在新的东西,将来必然成为旧的。新陈代谢,不见得是坏事,对于一个行业而言,可能会产生更为有生命力的变体。

  我和这些匠人师傅接触下来,发现他们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悲观。因为手艺更多是出于“揾食”(粤语,讨生活)的需要,并无很大的行业传承的压力。这其实也在呼应“民艺”的理念,在“致用”的过程中传承与发展。这是青年一代产生心理认同感的方向,也是在当代得以传递的可能。

  《燕食记》实际上一直在讲承传。其中五举的徒弟露露,承传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挑战的意味。书中写到本帮菜青鱼汤卷,汤卷那个发色就是要白汤。露露不按牌理出牌,加了椰奶。后来露露说,为什么泰国的冬阴功可以加椰奶,马来西亚的叻沙也可以加,只有你们的这个本帮菜不能加?对于传统与规矩,露露更为辩证地给出了回应,从另辟蹊径的角度检视我们的传统,检视在当代继续发展的可能性。